家酒飄香
指江/文
夏季,一顆一顆暗紅的果子在枝葉間放著光,漫漶出陣陣香味。這便是楊梅。
牽?;ㄔ陲w揚的香氣中,鬧騰騰地開了,那喧嚷的樣子,像俏皮的姑娘,丟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,亮麗的色彩,望一眼,舒服極了。
兒時,母親提著一個竹篩,小心地繞開那片開得正扎眼的牽牛,望著綠葉叢中串串光澤迷人的楊梅,專注而入迷??吹贸鰜?,她的內(nèi)心里有多么渴望。兒時的我非常清楚,母親渴望采摘一籃鮮美的楊梅,為父親釀一壇馥郁醇香的楊梅酒。
母親的童年,生活很苦,基本沒上地學(xué),成天忙的也是喂豬打柴,稻田菜畦里的事??舌従佣颊f,母親屬通達(dá)事理,精明能干之人。
想想,也是。譬如母親釀楊梅酒的本事,村里的那些阿嬸阿嫂,沒幾個人能比上。楊梅年年熟,母親年年釀。沉淀日久,壇子一掀開,噴香的酒氣突涌而至,繼而綿香不絕,猛吸一口,可掀翻人的腸胃,讓人恨不得捧起壇子一口氣喝個精光。村里人人都說父親有福,娶了個既會釀酒的婆娘,又有淑女之德,那是祖上積下的厚德。
記得那時,一壇楊梅酒,是家里唯一的最美庫存??v使四壁空落,冷雨寒風(fēng),想起母親藏在床底下的那壇楊梅酒,便舌尖生香,心底溫暖陡生,覺得生活處處遍布甘醇的真味。想必,在父親眼里,那鐘鳴鼎食的排場也是抵不過母親親手釀造的一壇楊梅酒吧。長期地愛著一樣?xùn)|西,那東西也真是愈加可愛了。
母親采摘楊梅也是很有講究的。向陽的楊梅一般色正,味更甘醇,背陰的則略酸且個小,所以母親每次將摘下的楊梅分成幾個小袋,然后經(jīng)過細(xì)心的揀擇,入酒的楊梅都是從向陽的那邊精選下來的,個個都是圓潤飽滿,色澤鮮亮,清香味醇?!恫桎洝防镎f:其旨?xì)w于色、香、味,其道歸于精、燥、潔。母親精選入酒的楊梅好似懂得了這話的真諦,每次都是躬下身子,安然靜默,認(rèn)真挑選,如一位古典女子,俯下身去,撥動琴弦,美意橫生。年少時的我,一邊吃著母親選剩的楊梅,一邊看著母親垂眉的樣子,便想:此刻的母親,該有一顆溪水洗亮的心,多么虔誠而圣潔。突然明白,靜謐安詳,原來也是需要一定的定力,同時還散發(fā)著無窮魅力的。
母親將揀擇好的楊梅輕輕倒進(jìn)盛有井水的桶里,緩緩攪動。紅色的楊梅泊在清澈的水里,更富迷人的風(fēng)采。如一粒粒紅色略帶毛邊的水紅色珠子,微微顫動,發(fā)出夢一般朦朧的光。夏日的陽光打在上面,紅彤彤的,斑駁艷麗,真是秀色可餐。
母親將去塵后的楊梅攤在簸箕里,晾干水汽,然后入酒。那時做楊梅酒,不像現(xiàn)在,有的人為了增添酒的甜味,除了放楊梅,還要倒進(jìn)許多白糖。母親不會這樣做,她釀造的楊梅酒里,除了楊梅便是酒。她說:好的楊梅到了酒里,數(shù)日后,定能浸出糖來。那種甜,不能與其它東西的味兒混淆,它純正得如老井里的水,干干凈凈,清清明明。如咱鄉(xiāng)人待客的心。我想,母親的意思就是說,那種甜,才是真正的濃情蜜意的甜了。
酒壇啟封的日子,一般選在父親在家的日子。因為工作的需要,父親很少回家。然而,只要遇上父親在家,又正好是楊梅酒啟封的日子,父母定要邀來鄰居,共同品嘗。不像現(xiàn)代人,一個電話,一個信息地邀請朋友。在故鄉(xiāng),“朋友”這個詞好像用得極少,鄉(xiāng)人心里的朋友無非就是鄰居、族人。當(dāng)然親戚就另當(dāng)別論了。鄉(xiāng)人喝酒,無須舟車勞頓,浪費話費,只扯開嗓子一喊:他大爺,娃二叔,來來,今朝落雨,閑著無事,碰巧酒壇開封,咱呷幾杯。
父親吩咐母親炒一碟自家種的花生米,整一碗青辣椒炒雞蛋,外加點青菜,便喝開了。
起初,大家都是一派閑氣地坐著,說說自家土地里的事,哪塊地的包谷長勢兇猛,哪丘田長了稗草,誰家的牛前幾日下了崽……我觀察過,大人說話時,都是頂著桌子中央的酒壇子說的。語調(diào)雖拙樸簡單,可朗潤自然,逸出泥土的香味。與現(xiàn)今的某些酒局完全不同,他們說的一般是錢、權(quán),甚至女人。有幾個人請人喝酒,是懷著滿滿的敬意或者開心?要不就是有求于人。尤其是一些關(guān)鍵性的酒局,說一句話,都要反復(fù)斟酌,敬一杯酒都想爛腦殼,先敬誰呢?按年齡,還是權(quán)位?這樣的酒喝得人心驚啊,可又無法逃避。
父親他們喝酒,簡單而又恣意,隨心而又盡興。都是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的,想說啥就說啥,無須推杯換盞,無須虛與委蛇,他們的杯盞碰得叮當(dāng)響,喝干了自己倒。沒有內(nèi)心里的兵荒馬亂,亦不必?fù)?dān)心如何償還這“酒債”,瓷杯里那淡紅飄香的楊梅酒家家都會釀的。只要誰家的酒出壇了,隨時都可以走進(jìn)東家或者西家,去盡興一回。
近日讀了一篇老貓的《大宴無味》,頗有感觸。他說:無論古今,吃大宴都不是件輕松的事情。真正的吃客,對那些場面上的酒宴都是敬而遠(yuǎn)之。真正的美食在自家的廚房。的確如此,看見父輩們那么暢快淋漓的喝著楊梅酒的興致,我就深有體會。即使喝到高處,放開嗓子罵幾句朝天娘,也無人過問。也絲毫不損喝酒的樂呵勁。父親喝醉了(定不是強(qiáng)勸而醉),愛吼幾句老掉牙的京劇,嗓音震得面前的瓷碗叮鈴鈴地響。母親便趕快走上去,低低絮語:他爹,穩(wěn)當(dāng)些。旁邊的小孩們看見大人歡暢,有的便也冷不丁湊上前去抿一小口,然后偷偷地從桌子底下鉆出來,好像撿了個金元寶,滿臉緋紅。
想必這樣的楊梅酒,沾一丁點也是醉人的呢。就算只聞著那香味,也是心曠神怡的。
生活如同一杯酒,有的甘冽,有的淡純,有的香甜,有的酸苦,有的秋水一般明亮,有的渾濁不堪。可我覺得眼前的父輩們喝的這杯生活的酒如楊梅的明媚和圓滿,攢著后勁,余香綿延。
他們喝得自在,喝得舒心。如同柳宗元在《始得西山宴游記》里言:到則披草而坐,傾壺而醉;醉則更相枕以臥,臥而夢……這樣的酒座,簡單而素凈,令人喜悅欣然。
想起湘西那個叫黃永玉的老頭,他除畫作特棒外,字句功夫也甚厲害。他曾擬過一幅對聯(lián):六根不能清凈,五味常在胸中。細(xì)細(xì)想來,簡單的幾個字里,包涵了生活的禪機(jī)。只要擁有一顆去塵的心,其中的五味只怕也是有一點點那芬芳醉意的。小橋流水,清風(fēng)淡月的農(nóng)家生活也能過出楊梅酒的醇意來。正如先生一畫作《鄉(xiāng)酒杯寬》的場景:畫中數(shù)人,或坐或臥,隨意自由,輕松閑適,或舉杯暢飲,或坦胸酣睡,各得其所,全是一片鄉(xiāng)人勞作后安逸欣然之狀。畫里家酒飄香,杯寬人爽,真是令人艷羨不已。